【苍丐】渭水西风（二十）
尹振玉从都护府回来后，心烦的毛病不但没有好，反而更厉害了。可是很快也到了农忙的季节，尹振玉每日起早贪黑，在地里干得腰酸背痛，回家倒头就睡，一时竟把这事暂且放下了。
直到有一日见了孙兴，孙兴冲他挤眉弄眼：“嘿！尹兄弟，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？”
尹振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，只瞪大了眼看着他。
“就是……那个呀！”孙兴指了指尹振玉唇上结的一小块深红色的痂，“好烈的小娘子，正好配你这个……这个斯文人！”
尹振玉蓦地涨红了脸，“孙大哥，你……你别胡说……这是我自己咬着的。”
“哎！都是男人害臊什么！我说你啊，真的想一个人过一辈子？趁现在尹萧还小，给她找个娘，要是闺女大了，你再找娘俩就合不来了！”
“这……这个不急。”
“哎！”孙兴说着只叹气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着头走了。
给尹萧找个娘？尹振玉从来没想过这件事，他一穷二白，自己又……又不行，怎么可能有姑娘肯嫁给他？
尹振玉摸着唇上那块痂，想起被卢雁行咬的那一口，心里又烦躁起来。亲便亲，咬他做什么？现在丢人丢大了。哎，也不是亲便亲，怎么能亲便亲呢……胡闹……都六年了……怎么还这样胡闹……
正想着这恼人的家伙，下午卢雁行就来了。数一数，两人也有七八日没见了。
尹振玉正在往地上洒水，准备一会扫地，洒着洒着就把水洒到一双黑色的靴子上，抬头一看，卢雁行站在那儿。
“你……你来干什么？”尹振玉吃了一惊，说话差点咬到舌头。
卢雁行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裹，说：“天冷了，给孩子添件衣服。”
“啊？”尹振玉发现自己近来越来越迟钝了，总听不懂卢雁行在说什么。
卢雁行把包裹放在桌上打开了，抖出一件猩红缎面的兔绒小斗篷，缎面上还绣着几朵暗红的梅花，一看便不便宜。
“让尹萧来试试。”
“你……”尹振玉话还说不出口，正好尹萧跑进了屋，卢雁行便朝她招招手，叫她过来。
尹萧还是不喜欢这个穿得黑不溜秋的家伙，站在门边不肯过去。不过终归是小孩心性，眼睛却是圆溜溜地盯着卢雁行手上那间斗篷。尹萧从小穿粗麻布衣，颜色也多少蓝灰褐一类，除了上回爹爹带回来的几套，她还没见过这样好看和鲜艳的衣服。何况连着帽子呢，帽子上还有一圈白毛——哪个女孩儿看了不喜欢？
尹振玉看出了尹萧的心思，默默在心里叹口气，也对尹萧说：“是给你的，过来试试吧。”
小姑娘虽然眼里都发光了，却傲气的很，只说不要。
“这么好看你不喜欢么，这是卢伯伯给你买的。”尹振玉继续哄她。
“又没什么稀罕的，爹爹上回也给我买了。”
尹萧抬着下巴，嘟着小嘴。不知怎么，这要强的性子让尹振玉心疼了起来，只觉得眼里发涩。
“上回我冒犯了你，所以买了礼物给你赔罪。”卢雁行说道，却仍是面无表情的，他不会哄小孩。
“真的？”
“不嫌弃吧？我也不知道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。”
尹萧眼珠子一转，看了看那件小斗篷，说：“还行吧，好险你没买粉的。”
“怎么不能买粉的？”卢雁行问。
“上回我见阿莲穿了一件，不好看。”
“阿莲生得黑，自然穿了不好看。我们尹萧这么白，穿什么颜色都好看。”尹振玉接过斗篷，一边帮尹萧穿上一边说。
果然，尹萧穿了这红色更显得肌白似雪，衬着两颗翠绿的眸子，整个就像瓷娃娃似的。
“真好看。”尹振玉说着亲了亲她的小脸。
尹萧微微一笑，又把斗篷脱下来，说：“现在还不冷，冬天了再穿。”又抬头去看卢雁行，“卢……卢伯伯，谢谢你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
尹振玉帮尹萧把斗篷收进衣柜里，卢雁行便跟着他走进里屋。
卢雁行看了眼那张约摸两米宽的木板床，说：“你和她睡？”
“嗯。”
“她该自己睡了。”
“她还小。”
“五岁？六岁？不小了。”
“她是我的女儿！”
“你怎么了？”
“这句话该问你。”
“我惹你不高兴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尹振玉摸着斗篷的缎面，他没摸过这样滑的缎子，从前在长安没有，上回去肃州也见不到这种好料子。这件斗篷到底多少钱他不必问，大概是他做十回护镖的也买不起——可是尹萧喜欢。
“我做错了？”
“下回不要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了。”
尹振玉觉得人家送孩子一件东西，自己就要来情绪，似乎太矫情了。可是这五年来，他全心全意想做好的一件事，便是做尹萧的爹爹。上回他终于能给尹萧买几件像样的衣服了，可是现在，那几件衣服又算得了什么呢？他省吃俭用给尹萧打了对银镯子，但是又如何呢？这些可怜的付出，就这么轻轻松松被卢雁行盖过去了。
而尹萧是懂她的，一个五岁的小姑娘，竟然晓得照顾他的尊严。她不该懂的，小孩子便应该想要什么就说，哭着吵着闹着，而不是像尹萧那样抬着下巴说“没什么稀罕的”。是他太没用了。
卢雁行看着尹振玉垂着头站在那儿叠衣服，从颈部到隆起的背的那条曲线是他所熟悉的——从前尹振玉便是这么站的。这样的尹振玉像是又离他很远了，又成了那个就算在他身下颤抖都无法接近的尹振玉了。
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？卢雁行觉得他宁愿看到尹振玉和陆雨拌嘴的样子。是的，他想起那个明教的青年，麦色的皮肤，一张天生会笑的嘴，真笑起来眼里有阳光。
或许这几年来尹振玉过得很好，或许他身边就应该有这样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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