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苍丐】渭水西风（九）
“那个……尹什么玉，哦尹振玉，有贵人要见你！”
坐在墙角的尹振玉抬起头来，从天窗打下来的日光在他脸上飘着，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贵人会来看他。
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卢雁行，不为什么，只是因为他在长安城里熟识的，又称得上贵人的，只有卢雁行。
尹振玉被狱卒带出了牢房，穿过同样潮湿的、带着霉味的长廊，到了另一件比较体面的房间里。
萧恪齐坐在那里，他一身锃亮的铠甲和齐整的红衣与此处格格不入。他的枪放在一旁，尹振玉之前不曾注意到——毕竟他们也没有那么熟——上面的花纹也太华贵了些。
“坐。”萧恪齐和气地笑笑，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，示意尹振玉坐下。他又转头冲狱卒使了使眼色，那卒子便识相地退了出去。
尹振玉在萧恪齐对面坐了下来，油灯的光映在萧恪齐的眼里，成了两点闪烁的暖意——尹振玉避开了。
“振玉，原本是雁行要来的。”
听到卢雁行的名字，尹振玉愣了一愣，没说什么。
“不过他要避嫌，不是那么方便。”
萧恪齐这话说的，若不是尹振玉相信卢雁行无论如何都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掖紧了，他简直要以为萧恪齐知道些什么了。不然，卢雁行与他，有什么嫌要避？若说是帮会的关系，萧恪齐不还是个副帮主，这就不用避嫌了？
尹振玉不是蠢的，这些他只要那么一会就明白了。只是明白了也没什么，他并不觉得委屈，更不必和谁去怄气，这些事原本便是这样的。
“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“我们能有什么麻烦，倒是你……麻烦大些。”
萧恪齐将自己去华阴郡所打听之事如实说来。
“振玉，我要你告诉我，你和刘琦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？否则这不孝之罪……”
不孝？这不能不叫尹振玉感到讽刺。这些日子在他心里平复了下去的那种不公平感，现在又汹涌了起来。有的人不过是因为他处在一个理所当然的位置，便可理所当然地做错事。
“振玉。”萧恪齐覆上了桌上尹振玉颤抖的手。
尹振玉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，他不愿意在萧恪齐面前露出任何的丑态。
他看到萧恪齐的手，一双干净的手，手指修长，指节匀称，指甲修得整齐，就连指腹的那一点茧，都生得漂亮。
尹振玉松开了拳，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，那个词已经在他舌头上了。他想说，因为坐在对面的是萧恪齐，他相信这个人并不会因此看轻他。可也因为这是萧恪齐，一个太干净的人，他始终不能把那个词说出来。
世上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两人，其中一个已经死了。他自己，若是现在要死，便可将这件事带进坟墓。
死？在几天前，尹振玉还认为死是件轻松的事。现在他却不由得想到和他在一个牢房的那个汉子，他百无聊赖的喃喃自语，痛苦而毫无意义的呻吟，还有今天早上看着尹振玉走出牢房时，那几乎是怨恨的眼神。
这些挣扎就像是爪子挠在光滑的石灰墙上，留不下什么，也抓不住什么。尹振玉不愿想象这汉子秋后就要被问斩，也同样不愿去想，这或许也是他自己的结局。
可即便是这样——即便是这样，他还是不能把那个词说出来。
萧恪齐突然笑了，低下头无奈地摇着头，说：“想不到我竟拿你没办法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
萧恪齐没有理会尹振玉的道歉，只继续说道：“天策府中人，乃大唐军士之表率，怎可不知纪法？我爹爹要是知道我这么做，一定要气死。”萧恪齐看着尹振玉，脸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。“当初雁行说要弄个帮会，问我要不要一起，我也是图个新鲜。江湖门派众多，豪杰辈出，我总想有个机会结交一二，没想到最后……我也成了个江湖人。”
萧恪齐拍拍尹振玉的手背，尹振玉还欲说什么，便见萧恪齐已经起身拿了枪，走了出去。
过几天尹振玉被定了罪，仗刑三十，流放西州，官府并无提及他和刘琦的关系。这回不用萧恪齐提点，卢雁行便自己打通了关系，免了尹振玉那三十棍。毕竟那处那么好的皮肉，打坏了可惜。
又过了十数日，长安入秋了。天气既已转凉，尹振玉也该上路了。
“明日振玉出城，你去不去送他？”
这夜卢雁行约了萧恪齐喝酒，其实他不约萧恪齐，萧恪齐也要约他，两人心里都记着事。
是该去送的，卢雁行心里想着。虽然知道尹振玉被判了流刑后，他的心就定了下来。事情终是在他的预料之中，近日来他已不大想这件事了。
萧恪齐见卢雁行捏着酒杯沉思，他隐约觉得卢雁行对尹振玉这事上，有种种的别扭，可他不知其中的原由。他知道以卢雁行的性子肯定不会告诉他，不过他想知道也总是有办法的。罢了，先摆定眼下的事，这点蹊跷日后再追究吧。
“你就算不愿去送他，也该来送送我。”
“你！”卢雁行猛地抬起头来，看见萧恪齐正举着杯，冲他笑，笑里有种叫卢雁行脊背发凉的狡黠。
“我押送他去西州。”
卢雁行说不出话来，呆了半日，在心里一再确认——萧恪齐做的决定向来是不易改变的。
“你怎么不告诉我？”卢雁行心里有气，可他也知道，和萧恪齐生气是没用的。这世上还没有能和萧恪齐生气的人。
“告诉了你，你又要拦我了，就连对我爹，我也是先斩后奏。”
“为了尹振玉？你何苦？这一路去西州路途遥远，来回又要数月。”
“官宦子弟少时多有游学之风，我从前因在天策府中，多有拘束，现在难得有个机会出去走走，没什么不好的。况且苦的是振玉，又不是我。”
萧恪齐最后这话，似乎是在怪卢雁行方才在话里把尹振玉看轻了，卢雁行这下又无言了。
“喝完这壶就慢点歇息吧，记得明日来送我。”
评论